第86节(1 / 4)
“小丰要出洋了,”他的口气有点妒羡。
“大太太倒放心,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。人家都是娶了亲去。”
“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,不是脱了裤子放屁,多费一道手续?”
“这样喜欢小普,总算没送小普出洋。”
“舍不得他嘛。”
她做了个鬼脸。“那小普那讨厌哪——!”大爷就是这样,自己有儿子,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,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,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,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,行二,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。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。“说是小普坏,”她说。二老太爷也坏。做官出名的要钱,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,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。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,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,居然也嫖堂子,长得又难看,矮胖、黑油油的一张脸,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气,还又有点鬼鬼祟祟。大爷是这脾气,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,想必对他更忠心。弄上这么个儿子,好更觉得自己的权威,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、应该的。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,花的钱也值些。他长住在一个小公馆里,也就是官第,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当差,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。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。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。“大奶奶恨死他了,”银娣说。
“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。”
“嗳,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。”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,光溜溜的没有接缝,挑出一点生烟,就着烟灯烧。“那天堂会,王家姊妹俩出风头,打扮得像双生子。你看见没有?”
“看见。”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。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,也最会笑人,一提二表婶、熹哥哥,就笑得前仰后合。
“这两个——”银娣说。“讲起来没爹没娘,跟着寡妇婶娘过,王三太太自己没钱,就不沾小姐们的光,人家当她总也省点。吓!一天到晚闹着要婶娘请客。算是带着小姐们做针线,陪着出去,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帐,难道叫孩子们给钱?嗳,别看人家阔小姐,就喜欢占小便宜。男朋友送礼,送得越重越喜欢。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,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,说闹得简直不像样。”
“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?”他脸红红地嗤笑着。
“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,嘴又刻薄,不是我说,不是长寿相。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。”
“她们也有肺病?”他似乎吃了一惊。
“都有,忌讳说。不过说良心话,要不是老子死得早,也不会有钱丢下来。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。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,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。”
现在有了。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,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。他还喜气洋洋的,又有点羞意,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。
“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,”他说。
“还不是要他入股子?”上海这地方,有点钱投资的人,再危险也没有。谁像她憋得住?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,这时候也是报应,落得都跟她一样,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。有的憋了多少年,闷狠了又大花一阵,或是又弄个人,或是赌钱,做生意,一看去了一大截子,又吓得安静下来。
“他做股票赚了点钱。”
“他有钱,”她只咕哝了一声,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。他本来有钱。
“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?”
“嗳,他们的小笳说是喜欢跳舞。”
“陈家现在靠什么?”
“他们老太太有钱,”她咕噜了一声。
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作会心的微笑,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,各自有他的一角,还不肯安静,就像死了闹鬼似的,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。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,来往得不那么勤,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,听到一个消息,马上眼睛一亮,脸上泛起了微笑,人也活动些,浑身血脉流通起来,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,自己没事干,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,又是别人担风险。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,深灰色的玻璃窗,灯前更觉得安逸。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,大家背得熟极而流,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。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,也不提她娘家。他没有父亲,她没有过去,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,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。
又讲起那天的堂会。
“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,”他笑着说。
“我看见他们,她刚下了装出来。”
“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。”
“风头不错。”
“还活泼,”他承认,又赶紫加上一句,“在台上。”
“嗳,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,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,自己的娘跟出跟进。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,还是老规矩。”
“她们家累重,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、班底,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。老五要是娶粉艳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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